在踏入地下室的时候，希姆忽然两眼一黑，差点踉跄又倒下。他感觉自己突然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
“怎么了？”走在前面的亚卡听到了他不对劲的脚步声，转过头来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希姆很难描述刚刚那一瞬间的感觉，“刚刚走神了。”
他们来到了地下室，原本存放精灵碎片“混乱”的地方。亚卡说，这里原先遍地都是腐朽猎手的尸体和碎肢，不知是被谁袭击过。不过议会已经派人清扫过了，现在这里没有尸体，只有遍地的血迹了。
德弋，一定是德弋。希姆对自己的推测十分肯定。此时此刻，遍地的血迹依然让人不寒而栗，所幸医生今天见过了很多血腥的场面，不至于被大片的污血吓到。
地下室内的景象倒是令人震惊。墙壁和地面都留下了夸张的裂纹和坑洞，还有大片漆黑的灼痕——这想必是努释放火焰所造成的。
以及，两个精灵在此地有感受到浓郁的腐朽气息……如此浓郁的腐朽气息，希姆在此之前只接触过一次——在提撒的精灵鼠旁。但他又能感受到此地的气息有所不同，浓郁的腐朽气息内又夹杂着一些别的东西，在观感上接近于清新的、清凉的微风。
这里发生了什么？希姆刚想开口询问，但很快便能猜到了。这里是储存精灵碎片“混乱”的地下室，而他们是来找努的，想必这里发生了一场恶战。或许是因为“混乱”产生了强大的腐朽怪物，而努与其苦战了一番。
“你们之前来过这里吗？”希姆能推测出来，泰勒和亚卡一定是因为在此地找不到线索，才来找他帮忙，但他还是想确定一下情况。
“是的。一无所获。”亚卡转过身来，露出了自己的愁容，“我们找不到线索。但你有灵魂链接，你对精灵和腐朽的残存能量的感知比我们要强，或许你可以……”他说不下去了。
“我明白了。”
他也猜到了，亚卡其实已经不对努的情况抱有任何乐观的态度了，从他的话语中可以看出，他已经快默认努已经遇难了。
任重而道远啊……希姆在心里嘀咕着。他很快便开始思考，此时此刻，自己应该如此履行自己的职责……对精灵的残存能量的感知更强？……
“我能在腐朽能量中感受到一股……更为纯洁的能量。这是否就是我才能感受到的东西？”希姆问道。
亚卡点头答复。
“我该怎么……去感受他的存在？”
亚卡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具体的方法。但……泰勒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是什么？”
“灵魂链接也不过是一种能力。使用灵魂链接的方法或许和我们施展其他能力的方法并没有本质区别。”
医生深吸了一口气，他必须独自探索了。他单膝跪下，将自己施法惯用的右手放在地面上，闭上了眼睛。灵魂链接也是能力，或许真如亚卡所言，他只需要将释放治疗魔法的方法带入就足矣。
他跪在地上沉寂了很久，调动自己的所有注意力，并将自己的魔力调集到手心之中，正如他进行治疗时那样……如果他从来没能发动灵魂链接，那么他平日里调动魔法的方法一定是不对的，因而他很努力地去控制自己不要释放治疗法术，否则自己就一定是在调用治疗的能力而非灵魂链接了。
这让他感觉很难受，他从未这样堵塞自己魔力的输出。他要将魔力堵在身体内部，堵在平日里用来释放能量的手心之中，却不让它涌出，自己的所有注意力和神经也都被调度于此，仿佛浑身的血液倒流，全身都在抽筋的余波中挣扎……一时间，他感到胸闷气短，一股作呕的欲望压在胸腔下却得不到宣泄。
最终，希姆屈服了，他双膝跪地，撑在破碎的地面上，急忙地呼吸。
亚卡关切地蹲下，拍了拍他的背。他欲言又止，希姆抬头瞄了他一眼，看得出来对方如鲠在喉。
“罢了，这种事情本就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亚卡叹息道，“我知道魔力被堵塞的感觉是怎样的，没有精灵能够忍受。”
希姆还在缓解自己的状态。亚卡说自己知道这种感觉，希姆倒是很好奇他是在什么情况下经历了这样的事情……
“来，你先躺下，然后放松身体。”亚卡搀扶着希姆，帮助他缓缓倒下。
天呐……我该怎么办……他在心中感叹道。自己是如此无能……
医生长叹一口气，闭着眼躺在幽暗的地下室那破碎的地面上，懊恼地握紧了拳头。
亚卡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希姆听得出来他是有控制自己的失望的，但他还是不经意间叹息了一声。当然了……他当然很失望了。
希姆喘着气，用右手捂着自己的眼睛，身体逐渐平复下来。在他的呼吸逐渐缓和下来后，却发现自己对现场的腐朽气息与精灵能量的感知更加敏锐了。原本他能感受到精灵的能量被混杂在腐朽的气息中，但现在能能加清晰地感受到精灵能量的方向——
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的视觉被笼罩在黑暗之中，但逐渐清晰地感受到几缕淡蓝色的丝带在半空中摇曳——他集中精神，向不绝如缕的淡蓝色那头靠近，感受到这些能量都来自于同一个源头。
希姆缓缓睁开双眼，亚卡还蹲在自己审判。“我找到它了。”希姆忐忑又欣悦。我终于找到它了。他急忙起身，寻找刚刚在黑暗的意识中找到的地点。
亚卡看着希姆走走停停，最后站在了一堆碎石上。诚然，他有些困惑，但他相信希姆一定是成功调动了自己的能力。他看着希姆半跪在地，在碎石堆中挖掘，后者专注的背影让他联想到了一位故人——一位在铁匠铺火炉前捶打、淬炼的故人。
“亚卡！”
医生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考。
“快，来帮把手。”希姆刚刚挖开了一片碎石，碎石下露出了一块巨石，此时他正试图抬起它。亚卡打量了一下，这块石头至少有两百斤，而且很完整，与周围的碎石对比明显——更不用说刚刚铺在上面的碎石了，看样子是有人刻意用碎石掩盖了这块大石头。
亚卡同希姆合力推开了巨石，过程比亚卡预期得要顺利——希姆医生比看起来更强壮……在推开石头后，亚卡仔细留意了一下希姆的身体，不知是何原因，他感觉希姆比他们第一次相见时要壮一些，但两天的时间可不能让一个精灵突然变得强壮。
“天呐，亚卡，这是……”
亚卡注意到了希姆震惊的声音和神态，下意识地往石头下的坑洞里望去——一条铁假肢，努的假肢，沾满凝固的血液，还有零碎的精灵毛发和肉沫。蓦然间，他屏息矗立着，感觉心脏空跳了几下。
医生缓缓蹲下，回头望了一眼亚卡。“抱歉……”希姆低下头。
“不，这与你无关，”亚卡别过头，他已经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但面部依然不受控制地痉挛，“你能……”
医生在假肢上摸索了一会，找到了一个开关。
“咔哒——”假肢内的一个匣子被打开了。
两个精灵对视了片刻。希姆重新低下头，打开匣子。
有东西掉了出来，鲜血淋漓，两人在黑暗中定睛看了许久才看出来这是什么。
半截下臂。很明显，一端是很久以前截肢过的，另一端是不久之前用刀片切下来的。这是努的下臂，再明显不过了。
这里发生了一场激战，这是毫无疑问的，从四周破碎的环境就可以看出来。
但……为什么努的残骸会被藏在巨石下，而且还被一层碎石盖上？仿佛有人在刻意隐藏这条假肢……还有藏在里面的断肢体。
两个精灵交换了目光，都确定这件事里有蹊跷。
“希姆，你能不……”他话未出口，余光中便出现了一缕蓝色的光芒。他迅速将头转回去，看见努的断肢在希姆的手中泛出淡淡的蓝色光芒。
灵魂链接。
亚卡的瞳孔猛然颤抖了许久。
“等待，这是什么？”希姆注意到了自己手上的光芒，“这是！——”
乍现的蓝光从他的手中涌出，将半个地下室笼罩。
…………
他的意识陷入了一片黑暗的深渊之中，周围的环境扭曲成一团，完全不似现实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他的面前是一个难以名状的怪物，一个紫黑色的怪物，浑身长满质地粗糙的鳞片，鳞片缝隙间散发着诡异的蓝光，身上长满扭曲的、令人作呕的触手，身上腾跃着紫红色如电流般的能量。
黑暗中响起了很长的对话，但都被怪异的声音笼罩，他听不清任何词句，只能感受到这份意识中的愤怒和痛苦。
他只听清了最后一句：“新的纪元就由我打开。”
随即而来的是令人眼花缭乱的触手攻击。
在意识中，他举起左手——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左手，他的余光能看到自己的左臂上连接着一条假肢。不存在的左手前迸发出灼热的烈焰，顿时间，一团灼热的烈焰包裹住努，并向四周扩散开来，赤焰的膨胀引发了巨大的冲击波，将德弋的触手尽数推开，并将其点燃，让触手们在烈焰的灼烧下嚎叫着四处退散。
烈焰并未消退，而是继续朝着紫黑色的怪物奔涌而去。
他在意识中都能够感受到那份炙热，热浪涌过他身上的每一寸毛发，并将四周的砖石烤得焦黑，似乎没有任何生物能够在这样的攻击下存活下来。
但当烈焰散去后，自己释放烈焰的左手假肢已经烧红了——但那个紫黑色的怪物依然矗立在他面前，手中握着一把粗大的紫红色长矛，长矛的边缘腾跃着活跃的腐朽能量，如同燃烧的火舌一般——红光晃动，恐怖的腐朽能量在长矛四周狂暴地跳跃，那把长矛破空而来，如霹雳横空，雷霆落地——他举起常见试图抵挡，随即剑刃破碎，长矛刺入了他的胸膛，将他钉在地面上。
腐朽能量汇聚成的长矛腾跃着电流，不断侵蚀自己的胸口，刻苦铭心的剧痛席卷了他的全身。在这段意识中，比肉体的消弭带来的疼痛更令他感触深刻的，是心中燃起的愤怒和不解。
紫黑色的怪物缓慢靠近，他的意识却蓦然间冷静下来。他迅速下定了决心，准备做出一个决定。他可以感受到，这个决定并非突然形成的，而是筹备已久的。
他摁下了已经烧红了的假肢的一个按钮，又一股剧痛穿透了他的每一寸神经——假肢内有一个机关，将自己左臂那残存的下臂干净利落地切了下来。随即，他如释重负，黑暗迅速笼罩了他，他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了，只听见周围响起崩裂声和嚎叫声，还有脑海中响起的一个名字。
德弋。
德弋……
呼唤声中充满了不甘，又夹杂了一丝懊悔。
随后，响起了另一个名字。
亚卡。
…………
希姆睁开了眼睛。
他倒在地上，猛地坐起，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胸口，又看向自己的左臂。自己没有被一根长矛刺穿胸膛，也没有失去自己的左臂……太好了。
亚卡此刻半跪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他急切地问道：“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希姆还是摸了摸自己的左臂。刚刚的梦境实在是太真实了。除此之外，他还感到脑壳隐隐作痛。
“你刚刚……是不是成功了？”
“嗯。”希姆点头，将刚刚发生的一切串联了起来，“我恐怕是吸收了努的残肢中的光芒，看见了他死前的回忆。”
亚卡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神情凝重。希姆能够想象得到他的心情有多么复杂。
“你看到了什么吗？”
“看到了一些，但不多。或许是因为只有残肢中的光芒……”希姆的头还出在这阵痛中，“我只看到了他死前的画面，而且很模糊，几乎听不清现场的声音。但我能判断出来，他是被一个长着触手的怪物，用腐朽能量汇聚成的长矛刺穿了胸膛。他在死前用假肢内的机关，切下了自己的短肢。我能感受到他的意识，此举绝非因为突发奇想，而是他早就有所准备。”
亚卡的眼神恍惚了许久：“对……他有和我说过，他的假肢内有这样一个机关，在危机时刻可以将他残留的左臂切下，以备提撒……准确地说，为灵魂链接能力者提供信息。”
两个精灵对视了片刻，又陷入了沉默。
“更具体的情况呢？……德弋呢？”
“我只看见了一个触手怪物……没有看见德弋。但努在死前，意识中强调了德弋的名字……但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挫败感在亚卡的脸上流露了出来，他深呼一口气，盯着一旁的墙壁：“看样子只能去找德弋问个究竟了，希望泰勒和伊弥已经找到了他……他是努死前强调的最后一个人，我们只能希望最坏的结果不是……”
他没能说下去，缄默了。希姆知道他在想什么。
随后，他又缓缓转过头来，但微微低着头：“还有什么信息吗？他的意识还有给你什么提示吗？”
“有……”
“什么？”
“他想到了你，亚卡。”希姆并不知道其中的准确含义，但从亚卡震动的瞳孔和折射着泪光的眼睛上，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悲痛。亚卡转过身，捂着脸。
“抱歉……我不该……”亚卡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哭腔，他狠狠地捶打了一下地面，“抱歉，我有点语无伦次……”
他调整了许久的呼吸，最后抬起头，发出了一段颤动的呼吸。
“如果……”希姆显得小心翼翼，“如果你想说什么的话，就说吧。没有比此时更合适的时机了。”
“抱歉……”亚卡的嘴角在抽搐，虽然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希姆从未见过他这样，“我只是……有点想他。”
“我能理解。”希姆想起了安娜。
“他脾气很坏，又很固执，为了一点安逸的生活竟拒绝加入哨兵、保卫尼文……他像个年轻的糟老头子，但他……”亚卡的瞳孔在颤抖，“抱歉……我只是很想他。想念一个粗中有细、外冷内热的老家伙……他手把手教导我战斗技巧，教我冶炼和锤炼，在夏夜给我告诉我尼文的故事，在冬日和我一起蜷缩在火炉旁，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这样的关系……他之于我，就像伊蒙之于你，就像……”
父亲，兄弟。
家人中的家人。
“我明白。”希姆也隐隐感到伤感，他懂得。
“自从他拒绝加入哨兵起，我已经好几年没和他好好聊过了……天呐，我都想不到居然过了这么久，我一直在和他拗气，我经常能来狂风荒漠，却几乎不去见他……我居然因为这点事，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但他还想着我，直到他生命走到尽头的最后一刻……
“抱歉，我有点太情绪化了。”亚卡擦了擦眼泪，但眼角仍留有泪光，“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
实际上，希姆在林地的时候，偶尔就能见到生离死别的场景，他经常需要倾听病人输出自己的情绪——有好有坏。他知道最好的情况就是不要打扰他们释放自己的情绪。
但亚卡的话还是引起了他的情绪波动。
如果有一天，伊蒙也突然离开了自己？……
他不敢去想。
希姆还没来得及发言，亚卡就擦干眼泪，继续接过话头了：“很抱歉，今天让你经历了这么多……你现在应该更想回家吧？”
确实，希姆现在真的很想回家。他很想再见到伊蒙，扑到他的怀里，回到两天前什么都没经历的状态，在他的怀里继续做一个孩子。
“我们可以通过精灵之井送你回去。在市区的井会近一些，但现在可能不是很安全。另一口井在风袭废墟的神殿里，现在那里是黑斑病医院，远一些但更开阔更安全……你应该想早一点到家，那我们应该……”
医院？
黑斑病医院？
希姆心头一颤。他知道那是源于腐朽的不治之症，莱奥的养父，“勇者”莫克就是死于此疾。
“黑斑病医院？”
“啊，对。黑斑病患者的医院。”
“但那不是……不治之症吗？”
亚卡转移开了目光，踌躇起来：“准确的说……那所医院建造的目的并非治疗。”
“不治疗的医院？”希姆愕然地抬起头，“那我们就去神殿吧，我真想见一见这家不治疗黑斑病的黑斑病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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