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预计未来48小时内我市将受冰雹天气影响,并且可能伴有短时大风、雷电强降水等强对流天气,请有关单位和人员做好安全防范。]
在昏暗灯光下,吴心越支着脸,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为天端降下的阵阵冰雹提供了部分遮掩,在针落可闻的氛围中,一切的声响却格外分明,无论是冰块撞击爆裂的声音、天边电闪雷鸣的轰隆声,还是在她身后不远处男人不时响起的哀叫,抑或是其它几不可闻的呼吸。
她对一切恍若未闻,向来沉静的脸颊在雷电的震闪下时明时暗。
今天,杨家别墅的大部分佣人都被提前放假,剩下的那部分也被吩咐过不会在这时候来主人的卧室打扰。
杨父今晚并没有服药,自从昨天在地下室丢了一个快死的人后,他就格外亢奋,自发拒绝了一切药物的进食。
今天也回来得很早,去了地下室一趟,回来便到了卧室休息,并且要求妻子在床前守候。
看来,尽管在外面红颜无数,他最信任的还是家里的这位妻子。
吴心越叹了口气,感到了无聊似的,出声道:
“这种反应时间还需要多久?”
在床上陷入高热的杨父自然不能回答,就在这句话落地后,有道嘶哑的嗓音却从灯光的一滩阴影处颤抖着响起,恰如它畏首躲藏的主人。
“这是正、正常的现象,杨桑最初也是如此,”九条鹤夫试图以平常的语调开口,“不出意外的话,第二天的时候就会恢复平静。”
“他还有多长时间会醒?”
“两天后。”
“真遗憾,”吴心越便转过头打量他,仿佛在观察一只濒死的耗子,“千辛万苦才从小庆那里搜出来的仅存的一支富江试剂,你却还是没有用上丁点。九条君,这很难令人彻底愉悦啊。”
九条鹤夫愣了一会儿,诧然失声道:“你!你为什么会知……”
吴心越没有回答,她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但或者,九条君总有找到川上富江小姐的方法,又或者,其实九条君还知道更多的川上富江的去处?”
九条鹤夫双目圆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身体抖如筛糠。
吴心越于是幽幽地笑。
“你会告诉我,是不是?”
她与杨父截然不同,并不总靠气势凌人以达成个人目的,她总是沉静的、柔和的、甚至不起眼的,也因此大多数时候,旁人总会以为从那张挂着笑意的口中吐露出的定然是毫无棱角的话语。但事实恰恰相反,许多人都为这一错误认知的建构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九条鹤夫正是其中之一。
[她简直像一条毒蛇。]
尽管接触的时间并不算长久,可是在杨父陷入昏迷后九条鹤夫所见到以及遭遇的一切足以令他得出这样的结论。
譬如人前她是对丈夫百依百顺的完美妻子,人后对待意识不清的丈夫却像是在摆弄个提不起兴致的玩意儿,她甚至逼迫着九条鹤夫为杨父再次注射了超出剂量的【富江】溶液,目的仿佛只是观察丈夫愈发痛苦的反应。
按照杨父的打算,第一次注射的应当只有半支,在确认适应性良好后,剩下搜索到的溶剂才会被使用。
哪怕只是为了私心,九条鹤夫也试图反驳,结果却是在轻声细语的命令下被打去了半条命。
九条鹤夫很惜命。
他一向如此。
而川上富江这类生物是他能续命的关键。
他不愿意冒险,也一直有自己的算计。
“我……我只知道一些,”终于平复好情绪后,他瑟缩着说,“我跟踪过……一个富江,曾经她杀了人,后来去了一个女人那里……”
54.
我大概要死了。
脑部的混沌令眼皮愈发沉重,眩晕与疼痛此起彼伏,我用勉强清醒的意识试图与之对抗,我还有一些话要讲、还有一些事情没做。可是挣扎到后来——话是什么话?事情是什么事情呢?一切都被全然忘记了,我只是记得自己的痛苦,和一股想要清醒过来的欲望。
但痛苦是为了什么呢?
清醒过来后该做什么呢?
不该思考这些的,因为没有答案只会导向更深一层的迷茫。
就像是在掀起风雨的大海中飘摇的一支小舟,我在不断迎头打下的风浪中逐渐迷失了方向,更可怕的是,我察觉到了因为乏力而产生的绝望。
唉。
无所谓了,重要的东西本来就该稀少。
我忘记了自己在哪,但或许无论如何应该睡一会儿的。可脑袋里太疼了,小半辈子都没有经受过这样的疼痛。我猜测或许是神经元之间发生了错乱失序的电流传导,好像短路一样,电流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直接将神经烧成了爆炸的灰烬。我看到了灰烬飘扬的废墟,也正因为这份觉察,所以我依旧存在。
觉察到这存在是容易的,可它往往致使更难忍受的痛苦。
请不要误会,令我难以接受的并非痛苦本身,而是发现自己仍然在忍受痛苦这样的事实。
因为她最后说的话是:小圆,要过更幸福的生活。
所以我这些年来所尽的努力无非是达到“幸福”,可是幸福的定义实在模糊不堪。我只知道在她走的时候我的状态应当被归类于“不幸福”,否则就不会有那番话的出现,她离开时我感到疼痛,于是痛苦也是不幸福的一种。
为了排除不幸福,我结合自身的感受并且对周围人进行大量观察,在经过慎重思考后总结:物质水平的丰富应当是影响幸福感的主要因素——简单来说,有钱的人往往比贫穷的人幸福。因此我需要物质。后来我在很大程度上成功了,无论是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还是曾经杨庆的支持,我的物质生活要富足许多许多,并且用一笔钱彻底切断了与那个落后村落的联系。
那么接下来我该是幸福的了,至少该与纠缠多年的痛苦挥手作别、再不相见。
但是我感到疲惫,越来越多的、难以理解的疲惫。它让我想倒下,无论在哪,给人踩死也无所谓,当阖上双眼时,却终于猝不及防与它赤裸相对。
夜间行路的人也有自己的影子,因为月色或者星光的明暗,影子时隐时现,我是行路的人么?可人怎会因影子感到沉重?于是我只能做影子,在夜色中被人的躯体拖行。
后来,杨庆再次令我感到痛苦,或者说,他并不能经常令我脱离且只会加剧我的“不幸福”,仿佛命运诅咒似的征兆。我一度陷入纠结,因为周围人的反馈与一些习惯告诉我无论如何该对他珍而重之。但他还是死去,究其原因,或许最主要的是我最后察觉到:“纠结”这种心理状态的存在也是不够幸福的表现。
而我必须幸福。
再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女人。
她与我如此不同。
这很令人着迷。
她几乎算不上人,仿佛只有怪物才会有那种毫无缘由但是恶贯满盈的贪婪,这种贪婪只具象化为某种欲望——却偏偏是某种单纯无辜至极的欲望——她想活下去。
川上富江,千方百计地要活下去,一次又一次地活下去。
后来我知道她果然是怪物,是一次又一次死去的怪物。
或许是因为生与死之间的间隙太近,所以连生都渗透着歇斯底里的死气。她注视着人时脸颊完美无缺,我却经常能看到其中纵横的疤痕与畸变的血肉,我疑心她在时刻忍受着疼痛,可疼痛本身仿佛就是她在生存的证明,以此为基,她的恶毒理所应当又声势浩大,她仍然对这个世界抱有稚子般纯粹的探索欲,尽管这表现在她的行为中时很难以常人眼中“善良”的标准评定。
仅仅在注视着她时,便令我恍惚间感到快意。
快意与痛苦相对立,因此它大概率会从属于幸福。
她越不善良、越是跋扈、越是冷漠残忍,她越是活下去,我就越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