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琴通长约三尺多,琴宽半尺多。琴面为桐木,琴底为梓木,冠角、岳山、承露由硬木所制。翠玉琴轸,通体有梅花、龟背断纹,栗壳色底间朱红漆,鹿角霜灰胎。龙池、凤沼为圆形。龙池内刻有铭文九霄环佩。轻轻一拂,琴音深厚清越,温劲松透,果为诸琴之冠,天地尤物。
我坐于石阶之上,将九霄环佩放于双膝之上,心中思量着参商不相见的星宿,便随手弹奏浅吟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星寒光。青春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过几载,重上君子堂。”不知不觉便滴下泪来,后半截便嘎然中断,寂静的山中只回荡着低沉的琴音。
“昔别人已婚,洒泪忽成行。怡然敬亲友,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却是愁断肠。夜雨踏古墓,新炊绕黄粱。谁称相见难,一举累十觞。相见犹不识,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只听幽暗之处那黛色的风帽下传来一阵低沉之语,与琴音相伴如泣如诉,似有诉说不尽的苦楚。我从不知男人之音竟也有着透骨的凄凉,我只道自己红颜薄命,却不知神仙遇劫竟比自己还苦上几分。如此看我与那星君倒是同病相怜,一对苦主。
那晚篝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奎狼明月夜,歌曲动寒川。一曲唱罢,我坐于祭祀台上,前尘往事于心中一片翻涌,倚靠在玉石栏杆上泪洒长裙,不知不觉便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暮色沉沉,身上却多了一件黛色的斗篷。
膝上的九霄环佩早已被人放于一旁,我站起身才觉夜凉如水,不觉有些浑身发抖,便紧紧裹了裹那件黛色的披风,回首处一眼便望见星光下站着一人,金目灼灼,被风吹起的长发有些散乱,一张似人非人,似狼非狼的面孔在星夜的微光下似乎并没有白日里我见到的那般狰狞。见我望向他,星君徒然回身,暗夜星空下一双金目黯然消失。
“星君……”我向那双消失的金目方向急走两步。
却只听到草丛中踉跄的步履,那星君并不正面与我相见,只留下背影与我相对。
“星君……的伤,可包扎过?”我想走近些,瞧瞧他手上的伤,却不知为何象被定在原地一般,寸步也移动不了。
“无妨。”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侧身。
“星君……多谢!”我竟不知自己是为他几次相救还是因这件披风而相谢,面对如此神君竟有些语塞。
他并未转身,仍旧是背对着我,仿佛因我上次的惊吓而自惭形秽再不敢露出真容。
“公主有大长和国第一才女之称,可曾读过《易经》?”夜幕下星君立于月下声音低沉。
这个头衔已经许久未曾听闻,突然由星君口中说出,只觉颇为讽刺。“才女之名愧不敢当,只是《易经》确曾读过,不知星君之意……?”
“《易经》中曾云:初九。需于郊,利用恒,无咎。公主可知何意?”
“‘初九’意为在郊外等候时机。《象传》中云:等待时机,谋定而动,遵循规律,从长计议,方可全身而退。”我以为这得道星君久居荒墓与我探讨爻卦之事,哪知他却转过身,一对金目目不转睛地望向我道:
“‘初九’属阳爻,刚毅有恒,若得此卦,意为不会出现大灾,此时即便是身处于困境之中,若能坚守本心,保持纯真,自然能熬过劫难。”听他之言原是劝柬我的一番言辞。
“星君此言太过轻巧。星君可曾历我所历?痛我所痛?人在劝慰他人时大多言之凿凿,若非亲身所历,岂知其中苦痛?”我虽不耻禺疆之种种,但他所言有一点却与我不谋而合,我与他平生皆为痛恨假道学之人,这星君劝人轻松,自己下凡追妻又当何解?故此言语间便夹枪带棒。
“我师尊曾言,诸事皆善,静待圆满。乾坤未定,尚需磨砺。当时我不曾领悟,如今方知,凡事最终都是好事,若有遗憾、残缺,必定未到最后。人生困境十之八九,仍需心怀希望,只要未到最后,一切皆有转机。”
“转机?”听罢星君之言我颇觉好笑,不免嘴角扯过一丝冷笑,冷冷道:“星君仙法暂失或可转还,我一介罪人、弃妇误国误民沦落古墓荒山苟活至今已是难得,何来转还?星君所言,大多为世间酸腐文人落魄之时的陈词滥调罢了。何必自欺欺人!一个落魄之人,活着的意义何在?”那时我万念俱灰,根本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活,又为何而生。只觉自己浑浑噩噩,哪里听得进星君良言。
“死何其容易?生何其不易?活着,便是意义。”星君的话我不是不明白,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而活。
“忍侮偷生,意义何在?”那时我只觉得自己睚眦相向,丝毫不曾体会他的一片苦心。
“人生一遭,只有活着方能尽未尽之心,了未了之愿。”星君望向我言语低沉,可那时的我从未细想过他此话却另有深意。
“星君或可未来可期,明月却已生无可恋。”那时我已然听不下去,自己的未来早已一片荒芜。
“公主若是恨及了那人,更当好好活着,有朝一日取他性命,一雪前耻 。”
“够了……”他欲再言之时,却被我粗暴打断。“星君莫要再言,明月感激星君恩情,自是不会再寻短见。但心中所想,星君就不便妄加揣测了吧。”被我一顿抢白,星君有些尴尬。许久才道:
“夜深了,公主……还是早些歇息吧。”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暮霭沉沉中,只留下裹着披风的我独自站立于萧瑟的月光下怀古伤今。
那夜回到石屋,点上蜡烛,我方发现他的斗篷到处是斑斑血迹,虽然我对星君冷言冷语,拒人千里,但知恩图报之心我尚未泯灭。于是便趁着星光在湖中将那件斗篷上的血迹洗净,晾晒在石屋外。自打进入陵寝,我总是夜不能寐,每日里辗转反侧直到天明才可入睡。待我走出石屋,已是初日照高林,那件黛色斗篷却已然不见。
我记起自己在白家寨住着的时候,那时海雒笙也会偶有擦伤,我便是问了金花婆婆,采了山上狼牙草、蛇含草为其医治,那药甚是灵光,敷上几日伤口便可愈合。这苍梧渊中满山花草,定有能医治创伤之药。于是便提了一个篮子独自进入苍梧渊深处,这苍悟渊人迹罕至,故而草木茂盛,荆棘丛生,少有路径,那些草药又多长在险峻之处,方寻到山腰,裙裾便被蒺藜挂烂,索性便一把将其撕下,左右回到石屋也是要撕下当包扎伤口之物的。好不容易采到三七、狼牙草、蛇含草几味合适的草药,却已披头散发,衣裙褴褛狼狈不堪,好在此处无人也不必讲究仪容礼法,便随手拢了拢长发,寻了一枝杜鹃花枝将头发绾在脑后,这才提着满篮草药回到石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