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轮回

回门酒摆在主人家的院子里，左右邻居也都借了地方，一共摆了十几桌。齐景昌他们三个人被当做贵客由镇上辈分高的老人陪着坐在首席。

婚宴虽然没有大酒店那样精致，但也很丰盛，大碗的红烧蹄髈，各种河鲜，醉鸡酱鸭，无肉不欢的林素云吃得很酣畅。主人家专门送过来了一坛老酒，热情地招呼齐景昌几人，“这个是我为女儿存的黄酒，存了二十多年了，终于可以拿出来喝了。你们和姑奶奶都是贵客，要多喝一点。”

齐景昌也不推辞，接过主人递来的小酒碗，一饮而尽，“好酒！真不错！”

同桌的老人听见齐景昌夸酒，便笑着凑趣说：“这个酒叫女儿红，我们这儿家里生了女儿，满月的时候就会选几坛酒用泥封了存起来。等到女儿出嫁的时候再拿出来待客，所以就叫女儿红。要是姑娘没有出嫁就没了，那也要把酒拿出来，那就不叫女儿红了，叫花雕酒，意思是花儿凋谢了。所以就有那么一句话嘛，来坛女儿红，永不饮花雕。”

林素云听着老人的讲述，心头一阵剧痛，花雕，花儿凋谢，我的桃桃还没有绽开就凋谢了。林素云努力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这是人家大喜的日子，不能落泪。

齐景昌知道她心里难过，轻轻的握了握她的手。林素云趁势转头在他肩上蹭了蹭，拭去眼角的泪水。

蓝瑞棠也看出林素云脸上的悲伤，又吃了一会儿席，喝了几杯酒，便对主人家说：“哎呀，我年纪大了，真的是累了，要早点回去休息了。景昌啊，你们也跟我一起回去吧，我一个人回去怪没意思的。”

虽然离散席还有一段时间，但是没有人会去勉强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主人家又挽留了几句，便去叫栓根媳妇儿了。

回去的路上，栓根媳妇儿走在最前面，边走边和蓝瑞棠聊着天，林素云和齐景昌走在后面，她已经满脸是泪了！记得蓝瑞棠曾经说过，疼痛是可以回避的，可是不是每一种疼痛都可以回避。母女连心，那是一种由里及外的痛，躲不开，避不了。

第二天，蓝瑞棠跟着栓根媳妇儿去走亲戚了，林素云则在屋里躺着，她整个人又变得恹恹地。齐景昌也没有办法，只能坐在她身边陪着。

吃过午饭，蓝瑞棠回来了。一进门就喊林素云：“素云，你出来看看我带回什么了。”

林素云从里屋出来，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个竹子编的大笸箩，笸箩里面装着很多树叶。她走过去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是一箩桑叶，上面有许多大白蚕。蓝瑞棠从桑叶上拿起一条蚕放在掌心轻轻的摩挲着，“我小的时候家里也养蚕，蚕宝宝从一点点就开始吃桑叶，一次又一次的蜕皮，才能长成这么大。我那个时候最喜欢听它们吃桑叶的声音，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听着这个声音就能睡着了。”她眼中满是柔色，似乎想起美好的少女时期。

“唉，后来我爸妈都走了，我带着瑞恒去上海投奔亲戚，就再也没有养过蚕了。”

蚕宝宝在蓝瑞棠的掌心扬起头似乎在寻找桑叶，“我小时候也特别喜欢把蚕宝宝放在手上，让它在我手心爬，痒痒的和舒服。因为这个还挨了姆妈的打。素云，来，你也试试。”

林素云也摊开掌心，让蓝瑞棠给她放上一条蚕。白白胖胖的蚕宝宝在她手上慢慢地爬着，果然痒痒的，心也跟着痒痒的。

“这些蚕再吃几天桑叶就要吐丝结茧了。这几天你把它放在房里，夜里听着它们吃桑叶，准保你能睡好。”

林素云把蚕宝宝放回桑叶上，静静地看着它们吃桑叶，看了许久。

夜晚，蓝瑞棠让齐景昌把装满桑叶的笸箩端进房里，齐景昌并不相信这些大虫子能有这样神奇的功能，但是也不好拂了老人的好意，便顺从地把那个笸箩端进房里放在桌子上。

夜深了，万籁俱寂，房间里只剩下蚕吃桑叶的声音，细细弱弱的沙沙声，没有节律，像是春日的细雨，又像是冬夜的炉火，像某种生命的绽放，希望的萌生。沙沙，沙沙，让人的心慢慢地安静了下来，柔软起来，舒展开来，意想不到的治愈。

这一夜，他们两人都睡得很好。

之后的几天，林素云便一直待在房子里看蚕吃桑叶，偶尔囡囡会跑过来和她一起看蚕宝宝。几天之后，蚕宝宝不再吃桑叶了。栓根媳妇儿拿了几个稻草扎的蚕山，放在笸箩里。

“阿婶，它们会自己爬上去吐丝的，过几天就能结茧了。”栓根媳妇解释着，她从来没有听到林素云说话，也不敢问是怎么回事。

林素云仍然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蚕宝宝往蚕山上爬，然后开始吐丝。

蓝瑞棠看着在蚕山上吐丝的蚕宝宝，对林素云说：“蚕吐丝结茧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被打扰，不是为了禁锢自己，她们要在里面化蛹，然后成蛾，然后破茧而出。这个过程或许有点长，但总是会出来的，慢慢看着吧。” 

林素云点了点头，继续看着它们吐丝，一层又一层，越来越厚。接下去的日子，她每天就默默地看着蚕宝宝吐丝，等待着它们破茧成蛾。齐景昌索性也不着急回去了，让人每天从省城把需要他处理的工作送过来，就在栓根家里办公。

这天下午齐景昌正在看柱子传真过来的立项方案，便听见林素云在外屋喊：“景昌，破茧了！破茧啦！”

齐景昌愣了一下，然后心头一阵惊喜，素云说话了，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立刻放下手里的文件，跑出房间。只见林素云和蓝瑞棠一起坐在桌子旁边，看着结满蚕茧的蚕山。

“景昌，你快来看，破茧了！”林素云指着一个蚕茧对他说。

齐景昌坐到她身旁顺着她的手指看见一只蚕蛾正努力地从蚕茧里爬出来。它的头露了出来，然后毛茸茸的身子也爬了出来，接着另外一只也破茧了，一只又一只冲破坚硬的茧壳钻了出来。

林素云紧紧地抓着齐景昌的手，欣喜地看着一只只破茧而出的蚕蛾，嘴里喃喃地说着：“终于出来了，终于出来了...”

齐景昌也紧紧地握着林素云的手，心中也满是欣喜，是的，终于出来了！

蓝瑞棠拿了一张大报纸，把破茧而出的蚕蛾一个一个捡上去，她一边捡一边解释：“等一下蚕蛾就要交配，交配完，雄的就死了。雌的要产卵，产完卵也会慢慢死掉。”

“为什么这么快就死？”林素云有些错愕。

蓝瑞棠笑了笑说：“卵还会孵出新的蚕宝宝，这就是轮回，生命都是有轮回的，我也快走了，要去轮回了。医生说我最多也就还有三个月了，我已经交代过慕蓝了，我不想穿那种寿衣，太难看了，要给我穿漂亮的旗袍，高跟鞋，让我漂漂亮亮地走。”

蓝瑞棠又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一辈子，总共两个男人，可是他们走得时候谁都没给我留一句话。所以我非要漂漂亮亮地到那边去，然后理都不理他们两个，让他们都后悔死！”

林素云看着蓝瑞棠，她说话的样子哪里像一个时日无多的老人，分明就是一个和情郎赌气的小姑娘。她心头感动，轻轻说了声：“大姑，谢谢你。”

蓝瑞棠拍了拍她的手说：“我做的酒酿好了，我给你盛一碗去。”

三个人在这个江南古镇上住了二十几天，终于打道回府了。返回京城以后，蓝老太太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终于在阳历新年的前一天离世了，享年八十三岁。

葬礼上，按照她生前的要求，给她穿了旗袍和高跟鞋，还化了妆，就这样优雅安详地去了。墓碑上也按照她生前的要求，放了她年轻时的照片。

林素云站在蓝瑞棠的墓前，看着照片里的那个美人，明艳动人，光华四射。“生命是有轮回的，大姑，希望您在那个轮回里依然明艳动人，光华四射。希望所有离开我的亲人都能在另一个轮回里，获得更好的人生，包括我的桃桃。”

“素云，我们回家吧。要下雪了。”

“嗯，我们回家吧。”

林素云挽着齐景昌的胳膊，缓缓地离开了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