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缺几时休（一）

如英走在前面，凌不疑跟在后面，两人前后大概隔了三步的距离。

如英没有回头去看，凌不疑也不曾追到前面来，直至到宫门口，两人各自上了各自的马车，凌不疑跟在后面送如英回了文昌侯府，然后十分干脆的离去了。

如英才不管他，换了身衣裳，用冷帕子擦了擦脸，打起精神继续完成她未竟的玉雕大业。

既然答应了皇后要时常入宫陪侍，手中的活计自然要抓紧了，如英决定一鼓作气，趁着这两天还有空暇，将这十六个字不说全部刻完，至少也得完工三分之一。

于是如英点灯熬油，一直弄到三更天才睡下，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一睁眼又开始琢磨。

或许是正在兴头上，她自己不觉有什么，可那雪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和眼下一团青黑唬得赵媪让薛府医备好参汤。

好在如英说到做到，在刻完六个字之后，她立即放下刻刀与砂纸，乖乖上床补眠去了，赵媪点了一炉甜梦香，如英一觉睡到第二日中午才起来。

午后，她稍事饮食，准备更衣入宫时，谷雨急匆匆进来道：“女公子，梁家出事了！说是曲氏夫人谋杀亲夫，梁老夫人叫嚷的满都城都知道了，现下扬侯正带着廷尉府的人堵在梁府门口，叫梁州牧把曲氏夫人交出来呢！”

如英穿耳饰的手猛地一顿，而后又做无事状，待得妆点妥当，她才道：“叫人往宫门口递个消息，说我今日不能进宫了，明日再给娘娘请罪！”而后又吩咐备马车。

众仆婢都以为如英要去梁府，结果如英道：“去袁侯府！”

袁府位于豪族聚居的锦阳坊，是一座历经数代修建而成的古老屋宇，十余棵参天巨木按着星辰位数排布，强壮的枝条遮盖着这座广阔且幽深的府邸。

如英命人快马往袁府送请帖，而后自己不紧不慢的出门，她从不担心自己会吃闭门羹，在这都城之中，还没有谁家的门是她阿父的名帖叩不开的。

果然她的车架一到袁府，袁府中门大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媪带着众多家丁婢女排列成两行在门口静候。

这位老媪姓王，是袁慎的傅母，她十分惭愧的表示自己公子不在，所以只能由她一个奴婢出面迎客。

如英笑道：“原是我上门太过匆忙，还请贵府多担待！”随后如英就侧头打量这座府邸的风貌，庭院疏阔，山石朗然，处处都是岁月沉淀出的古朴底蕴。

正堂之中，袁夫人一身素衣高坐上首，她大约四十来岁的模样，容貌甚美，就是神情落寞，带着一股衰苦之气，仿佛对这世上什么事情都不甚在乎。

她在看袁夫人，袁夫人也在看她。十六岁的女孩儿，花骨朵一样的年纪，看得出来，她在家中应该深受宠爱，眉目间是被精细呵养出来的纯然自我，行止间也有一种未经岁月磋磨的飞扬灵动。

袁夫人心想，怪不得阿慎说她极能讨长辈欢心，或许是人人都能从她身上看到自己年少时的影子，从而忆起那段尘封已久的快活时光，便是淡漠如她，也忍不住对这个女孩儿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

如英依礼拜见，视线下垂时发现袁夫人腰间系了一挂与素衣十分不谐的朱红色琉璃连珠佩，她装作无事般抬头，又被王媪请到袁夫人下手落座。

如英为自己的临时上门向袁夫人致歉，袁夫人语气温和的说道：“无妨，家里许久没招待过客人了，若有怠慢不周之处，还请崔娘子见谅！”

“是我叨扰夫人清静了！”如英冲袁夫人粲然一笑，开门见山地道，“我知道夫人清修多年，原不该拿外头的事情来烦夫人的，可是梁伯母去世后，阿伯没有续弦，平日无事也罢，如今略生变故，内宅里就乱糟糟的，很叫人看梁氏的笑话呢！”

袁夫人不语，如英依旧笑道：“似河东梁氏这等传承百年的大家族，从外头杀进来，一时是杀不死的，最怕的是自家内里明火执仗地先自杀自灭起来，再有宵小趁机浑水摸鱼，梁氏纵然底蕴深厚，怕也要动筋折骨，元气大伤，几十年辛苦之功全付流水，岂不叫人叹惋可惜？”

袁夫人听闻此言，神色微动，问道：“无忌叫你来的吗？”

“是我一听到消息就自己来找夫人了，阿伯还不知道呢！”如英看向袁夫人，目光诚挚明净，“我幼时性子乖戾，阿伯不嫌弃我愚笨，将我带着身边教我提点教化，我深受阿伯大恩，自然不忍见他左支右绌，辛苦应付完外头的人之后，回头还要受一老媪的闲气！”

听见如英编排先父遗孀，袁夫人也不生气，只道：“你倒是敢说！”

“夫人温煦可亲，我自然敢直言不讳！”如英起身朝袁夫人行了一个大礼，“母家有难，夫人该出手时自然不会置之不理，便是我今日不来，想必过几日，事情若还不能平息，夫人一样会往梁家去的！”

袁夫人问道：“你既知道，又何必急于一时？”

如英叹道：“阿伯今年四十有七，可看上去比那些年过五旬的人还要苍老，这么多年梁氏子弟未有才干出众者，梁氏全靠阿伯一个人撑着，独木难成林，如今若是夫人还要观望几日才肯出手，我实在心疼阿伯。”

袁慎回来的时候如英已经告辞离开了，徒留袁夫人一人在正堂之中看如英送给她的礼物，颜色素雅的布匹，温养身体的补品，还有一箱底色微黄，棉韧而富有光泽的纸张，以及两盒质地上乘的沉香与檀香。

袁夫人在微黄的纸张上轻轻摩挲，对赶赴回家的儿子道：“不怪你中意她，她的确很会讨人喜欢！”

袁慎从盒子里挑出一块沉香嗅了嗅，香味甚为清苦，也最能宁人心神，他笑道：“她从来如此，若想讨好一个人，没有人挨得住，若想讨厌一个人，也没人劝得了！”

袁夫人看袁慎，这个孩子少年老成，又因为自家事，对情爱之事看得十分淡漠，也不知是从何日起，他脸上多了些不常见的表情，时而微笑，时而气恼，时而欢欣鼓舞，又时而暗自神伤。

袁夫人真心祝愿道：“你不肯议亲，随你罢，愿你能有个好运气，能娶到自己心仪之人，与之长相厮守，恩爱百年！”

袁慎恭敬的朝母亲拜头道：“多谢阿母体恤！”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至少在她成婚前，他绝对不会轻易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