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楼楚馆,台上咿咿呀呀的京剧,台下骰子碰撞的动静掺杂喝彩,混着脂粉香气钻进西厢。
素手拾起狼毫,在精致玲珑的面容上妙笔生花,细细勾勒眼角的轮廓,簪上珠花,换上戏服,步步生莲迈向后台。
掷地有声,稳而不乱,飒飒生风,在一支小队的簇拥下走进潇湘馆。一见着他的身影,有眼力见的秦三娘整发敛容,搔首弄姿地迎客:“ 唉哟,一早我就听着这喜鹊叫喳喳的,准有好事,于二爷莅临寒舍,实在有失远迎。” 于途面若霜玉,听着油嘴滑舌的恭维不为所动,身边的何副官伸手比比划划,操着天津口音颐指气使:“ 三娘甭客套,乔小姐。” “ 潇湘神呀?在后台呢,二爷请。” 于途轻一点头,穿过熙攘的人群。何副官拦住想要带路的秦三娘,于途轻车熟路地往前走。
“ 唉唉,三娘留步。” 秦三娘拿扇子拍掉何书卿的手:“ 干嘛呢,动手动脚的。” 何副官讪讪一笑。
乔晶晶压轴,却早就等在后台,似是早有预料,见人来了也没动。于途挥挥手,旁人识趣地退下,乔晶晶含笑看他,眉眼之间尽是爱意。“ 有消息了吗?” 于途直入主题,乔晶晶不急不缓抽出椅子坐下:“ 有啊。”
于途被挑起了兴趣,欺身上前,乔晶晶顺势倚靠在梳妆台上,于途单手撑在她右肩旁,乔晶晶也不为所动,挑衅地看着他,于途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响起:“ ‘ 晚风’ 是谁?” 乔晶晶看着他殷切的目光:“ 那我不知道。” 于途嗤笑一声,也不恼:“ 晶晶,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乔晶晶颇为满意,俏皮的摇了摇脑袋:“ ‘ 秋叶’ 说三天后会请我去唱戏,到时候安排接头,就看于二爷肯不肯赏脸了。” 于途会心一笑,继而起身,从衣兜里摸出盒上海女人雪花膏,两只修长的手指夹着,由梳妆台桌面滑送到乔晶晶面前。“ 新出的,我跑了四家店。” 于途说完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一笑:“ 演完老地方。”乔晶晶眉毛一挑算是回应。于途前脚刚遛,乔晶晶正饶有兴趣地把玩那盒雪花膏,玉堂春就神色复杂地来找她。
干乔晶晶这行都有个花名,一般或是师傅赐字,或是老板排号。潇湘馆的老板秦三娘原家境富裕,也算读了几年书。可惜生逢乱世,家中产业也置办不开,后来家道中落,走头无路开了这间花楼。旁的花楼都叫什么怡红院,翠芳楼,她直接借用潇湘馆独树一帜不说,给伶人取名用得是词牌名,最出名的就是“ 二绝” ——潇湘神和玉堂春。惹得同行看不上她,嫌她装,文人更瞧不起她,认为她简直实在玷**学名著。但奈何人这潇湘馆办得就是如日中天,潇湘神乔晶晶素有第一名伶,金嗓玉音等称号,自小练得《霸王别姬》更是一戏千金难求。玉堂春春桃稍逊风骚,倒也算是妙人,只是一山难容二虎,两个顶流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所以今天,乔晶晶自然而然地认为她是来找茬的。
“ 有什么不痛快就快说吧。” 乔晶晶对她没什么客气可言,见她半晌不说话也是耐心尽失。“ 你最近… … 和于二爷交往很频繁?” 玉堂春犹豫开口。乔晶晶和于途见面向来不藏着掖着,就在后台,因为没有胆大的人会想去打扰于途的好事,倒更安全。玉堂春现在义正言辞地来质问她,她倒有些不明所以:“ 我凭得是本事,你嫉妒不成?” 玉堂春深吸一口气,像在做周全的心里建设:“ 乔晶晶,你我虽是竞争关系,但也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离那帮军阀远一点。” 乔晶晶当然明白那帮军阀是什么嘴脸,但于途又不是,玉堂春好心来规劝她倒真让她意外。不过玉堂春也没给她机会多问,说完就走了。
乔晶晶要登场了,台下的东家陈老板正忙着给于途献媚,一边忙不迭地倒茶,一边点头哈腰:“ 这潇湘神的戏可花了我不少钱啊,前些日子听闻二爷您与她私交甚好,想必早就一睹风姿了吧?” 于途想到乔晶晶微不可查地挂上了笑,很快又被替换掉,看向陈老板:“ 不过就是多见了几次,怎么就私交甚好了呢?” 于途说这话甚至带着笑,看起来阴飕飕的,陈老板也是个人物,堆了满脸的讨好:“ 瞧鄙人这张破嘴,二爷您多担待。” 于途目不转睛地盯着乔晶晶,看着她窈窕的身姿婀娜变换,云肩上坠的流苏因动作而徐徐摇晃,像风吹起的一串风铃。二人故意或不经意的眼神交汇,于途都笑以回应,可心思却飞了远了。乔晶晶舞剑的模样总让他莫名感到惶恐不安,总感觉这把剑会插入谁的胸膛。是谁呢?想不出,一出好戏看得心烦意乱,回过神来早已叫好声一片,台上的“ 虞姬” 自刎后只留背影,于途总感觉她就会这样离自己越来越远。
散场后,乔晶晶与于途在潇湘馆二楼的雅舍相聚。乔晶晶未卸妆,坐着为于途斟酒,于途一饮而尽,皱紧眉头,面上愁绪万千。“ 二爷这是怎么了?从没有人看了我的戏后还愁眉苦脸的。” 雅舍包价昂贵,一般都是有钱人好来的包间,乔晶晶和于途此番相对而坐,宛如新婚璧人,举案齐眉。“ 没什么,见到你自然好多了。” 于途安慰道,有些想法他不能对乔晶晶坦白,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于途像是下定了决心,再对上乔晶晶那张如花笑靥也多了几分免疫:“ 今日不说这些,只聊你我。” “ 哟,那可真是难得。” 乔晶晶十分欢喜这片刻的清闲。
这是个绝对混乱的时代,却又不乏微弱如萤火般的希望。国人思想进一步启蒙,国共合作正式开始,宣布开始“ 打倒列强,除军阀”,派系林立的军阀已经被点燃了引火线,终有一日会化为灰烬。于途虽然是军阀中的一个,不过这是在湖南,他家原也属于湘军的一支,如今被迫被湘系军阀所统治。各地军阀烧杀抢掠,骄奢淫逸已久,于途对此深恶痛绝,他正当年少,自有一番热血,他想改变这些愚昧,落后。一次命中注定,他了解,接触到了共产党。他敢肯定,这就是以后光复中华大地的希望。国共合作首要任务就是北伐除军阀,他非常愿意助此一臂之力,哪怕他的身份会引来猜忌,哪怕此行危险万分,万一暴露,他会连带着家人一起被其余军阀势力联合绞杀,包括乔晶晶。
国民政府在广州的动作十分顺利,广州的军阀势力撑不了多久了,贵州的黔系军阀头子唯恐唇亡齿寒,慌不择路来求湘系军阀头子与之同盟,三日后的畅春园他也会去。这是个暗杀的机会,却并非最佳,但万一黔湘军阀头子皆被刺杀成功,那么北伐就会更顺利的进行,长江以北才是不好啃的硬骨头,他能做的只有尽力铲除自己能接触到的。乔晶晶因为身份特殊,所办工作就是游走在各方显贵势力中窃取情报,其余的,于途不会告诉她更多,这次也是。她只知道是去接头,别的一概不知。于途私心认为她知道的越少,就能被保护得更好。
离开后,于途坐在车里,脑子里尽是乔晶晶。记得初见的时候,乔晶晶还未像现在这样炙手可热,却也是名动一方。父亲一门心思想让他娶世交的女儿为妻,巩固势力。那位小姐他是自小知道的,夏晴是个有能力的,小时候出国留学,学成归国后也想做点什么,他们之间也可以用一句志同道合来形容,但要说娶她那就别想了。就这样于途和他爹不欢而散,心里烦闷就跑到潇湘馆消遣,正好赶上她唱《霸王别姬》,就是那惊鸿一瞥,他就再也跑不出潇湘馆了。事后,他进了西厢寻她,那时的乔晶晶眼里哪有风月,看谁都是无关紧要。无论是他于二爷的打赏还是包场,她除了感谢外再无其他,后来是怎么熟识的呢?一场比较俗套的英雄救美。
一个小官看上了乔晶晶,于途和他勉强算是同僚,毕竟都是湘系的,也恰好是因为这层关系,于途格外看他不顺眼。秦三娘也不是吃素的,往日来闹事的叫几个人也就打发了,可今儿这位算是地头蛇,今天得罪了怕是明天就关门了。就在那地头蛇拽着乔晶晶往外走的时候,于途挡在了他的面前:“ 放开,然后滚。” 那地头蛇一看于途就孬了,又出于当着人面不想丢面子,想着不过一个戏子,自己就着关系争取争取也不是没有可能。“ 二爷,您今儿给个面,以后有用得上咱的地方您就说话。” 于途第一次在乔晶晶眼里看到别的情绪,哀求,希冀。于途挥了挥手,让开身子,乔晶晶眼里的光果不其然灭了,地头蛇正心满意足的拉着她离开,一声枪响,地头蛇的胳膊被凿了个窟窿。门口何副官吹了吹枪口,收枪入兜。于途接过乔晶晶的手,拽到身后:“ 再不滚,下一个有个窟窿的就是脑袋了。” 地头蛇撂下狠话跑了。于途回头看,乔晶晶正感激地看着他。
从那之后,二人从知己到恋人,谁都知道潇湘神的靠山是于二爷。汽车行至家门口,于途一下车就听见下人来禀,说是夏晴来了。 一进屋,夏晴自顾自喝咖啡,“ 回来了?又去见那个唱戏的了吧。” 夏晴手指敲桌角,打量于途。夏晴可以接受于途喜欢任何人,但唯独不能是乔晶晶。“ 有什么事吗?” 于途不愿与她多说乔晶晶。夏晴摆弄杯子水壶,给于途演示:“ 三日后,你务必要早去,那个贵州来的一定要让他坐这… … ” “ 会不会太靠前了?” 于途打断夏晴,她指的位置离戏台很近,到时候万一刀枪无眼,怕是会伤到乔晶晶。夏晴冷笑一声,一脸“ 你也不过如此” 的表情,轻蔑道:“ 于二爷这是在担心她吗?这么多年处心积虑的,怕是不光只是动情吧?” 于途面色不善,他承认,有时自己也分不清是利用大于喜欢,还是喜欢大于利用,不知是他自己非要这么想,还是事实本就如此。“ 我说中了。” 夏晴眯起眼睛,那还装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干嘛?“ 我会的,还有事吗?”于途下了逐客令,夏晴也没想多留,拎起提包,捋过烫得卷发,头也不回走了。
于途倚在靠背上,闭目冥思刚才那个痛苦的问题,自己也想不出个结果,又蹦出了另一个问题:晶晶知道自己利用了她,还总瞒着她,会不会生气?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