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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能自己也不知道,她身上究竟有多少奇怪的地方。
有一年的中秋节,父皇下旨在宫中设宴,宴请了不少朝臣,许多家眷也跟着入宫赴宴,她一派温良谦恭,和顺斯文地与一众名门贵女说话,一只蜂儿顺着摊进厅来的枝头嗡嗡叫着飞来,女孩们皆惊叫失声,挥舞着帕子缩作一团。她颇有兴味的模样,忽然瞧见了旁边女孩儿的惊慌,也连忙一脸惊慌状,扑到女孩儿堆里去,轻呼着,惊怕着,拍着胸口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我眯起眼睛——她在装。
其实也有不怕蜂儿的女孩,镇定的站在一旁,或静静地躲在旁人背后,只有她,装模作样。
她似乎很怕与众不同,总是极力的想做到与众人一样。
戏台开锣后,我暗中跟着她,想寻个隐秘的地方与她说两句话,谁知跟着跟着,却瞧见一出好戏。我那姑姑的宝贝儿子,宋国公府的荣耀,京城多少闺秀的梦中情郎——宋二公子,正死死的拉着她苦诉相思。
绮年公子,玉样容貌,一脸的倾慕爱恋,满口的甜言蜜语,十个女孩中怕有九个抵挡不住,粉面绯红地互诉衷肠一番,剩下一个可能会板脸佯装动怒。
不过她两样都没有,她的第一个反应,也是唯一一个反应,就是唯恐宋怀景会牵连自己,又威胁又恳求,反复严令宋怀景不得有任何泄露,我这表哥失魂落魄地离去了。
她似乎始终有很大的顾忌,似一只警觉的小松鼠,时刻提防着周遭可能出现的威胁。
后来我才暗自自责,竟然忘记了温建不喜欢她,她自从被琅琊王叔从檀州带回来之后,就一直被养在母妃身边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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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出现,问及她决定去雪月城的事,她惊了一惊,然后照实说来。
应该说,她的举止十分得体,言语清楚,问答明确,一点儿也没有一般闺阁女子的羞怯畏缩,与适才见宋家表哥时的怯懦自私不同,既替崔家大小姐圆了场面,又缓了我心中的怒气。
先前崔家大小姐无意中与我结下梁子,偏她与这崔小姐好的跟亲姐妹一样,这会儿到了我面前,她倒是没忘记为她开脱。
她是个有胆识的女子。
我一直都知道。
那也是我第一次,真正的把她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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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她,是她离开皇宫,拜师雪月城后的第一个除夕,那年母妃身子不好,她虽非母妃亲女,但母妃却一直很喜欢她,那年除夕,母妃许久未见她,心中实在想念得很,父皇心疼母妃,便差人将她从雪月城叫了回来。
那是在广济寺的后院,她丢了块儿泥巴在姬雪身上,又狠又准,双手叉腰,气势万千。我在墙后闷声,又惊又笑,因母妃连日卧床不起而郁结的愁云也一扫而空。可惜,还没等我笑足一刻钟,我就被她气得翻脸而去。
这小丫头是个乌鸦嘴。
后来,她所说的话都被一一印证了。
没过多少日子,我母妃病故,父皇下旨追封她为皇后,葬于皇陵,只盼着自己百年之后能与她合葬。我和妹妹也在那时候被分开,我辗转去了温妃娘娘宫中,但温妃娘娘生下十一弟后身子也不好,不久便也撒手人寰,父皇实在没办法,便又将我和十一弟放在自己身边亲自教养。
母妃的葬礼后不久,她也离开了天启城,远走他乡,独自一人漂泊在外。
听说她后来拜了雪月城的大城主百里东君为师,认识了许多人,有贩夫走卒,有江湖豪客,也有倒霉受冷落的贵胄王爷,被欺侮,被轻蔑,知道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什么叫世态炎凉,也是在那之后,她的一言一行与温家大小姐越来越像,我之后每回看着她,心中都有些恍惚,她究竟是温柔,还是王令瑶?
但是后来我又想起那个扔泥巴的小丫头,心中惊觉,虽然令瑶和温家大小姐的相貌很像,可他知道,以温小姐的性情,是从来不会做出扔人泥巴的事情。
温小姐虽然去得早,但是我对她的记忆却很深。年少的时候,温夫人常带着她进宫探望贵妃娘娘和温妃娘娘,我与她也有过数面之缘。那时,我们的年岁都不大,但她却与她的母亲一般,是个温柔典雅的性子,也从不喜欢鲜艳明亮的颜色,与令瑶恰恰相反。
令瑶年纪小些,性子也活泼。她出生那年,有一次襄阳侯夫人带她进宫探望母妃的时候,正好我也在,那时我见母妃郁郁寡欢的,便想着采些明艳的花儿哄她高兴。正好,宫中御花园的凤凰花开的正旺,我在下学时路过那里,便指挥着宫人采了一支回去。却不想最后令瑶一见这花便高兴的朝我扑过来,偏生那小丫头的力道不小,把母妃和襄阳侯夫人吓得不轻,连忙把我和那丫头分开。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令瑶的性情也慢慢的变得与凤凰花那的颜色一般,热情似火,炙热明媚。
江湖子弟少年老,午夜梦回,倒是常常想起那个喜欢凤凰花,喜欢扔别人泥巴的小丫头。
最初我们谁也没想到,后来竟会发生那样惨烈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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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南诀太子敖玉来了北离帝都,我与敖玉颇有些交情,一次我诓了他去千金台赌博,亲手在他手里赢下一座城池,不想却遇到崔家大郎,他为人不错,与我也交往颇深,那次在千金台遇上了我,还邀请我去喝他家儿子的满月酒。
我心中一动,温老太太和令瑶的生母不就是他们清河崔氏的吗?
令瑶如今虽以温家小姐的身份在天启城行走,可按辈分,也会唤崔家大郎一声表哥,崔府满月宴那日,她收到请帖应该也会回京的。
满月宴那日,我特意去宴厅路口的庭院里等了半晌,一转头便瞧见了她。母亲病故后,匆匆几次花开花落,扔泥巴的小丫头竟也变成了个容色清丽的女子,满庭春色,海棠树下,一春的明媚仿佛都被她盖了下去,我看了足有半晌才说话。
我暗暗点头,宋家表哥颇有眼光,早早就看出苗头了。
但是她显然不想与我多说什么,所以我无论说什么,她都一概配合。
我提起亡母,她就一脸哀伤状,很真诚的劝我节哀顺变;我说起对崔大小姐的歉意,并愿补偿,她就做十分理解的钦佩状;我表示她若有急难之处愿相助一二,她一双大大的眼睛明明盛满了不信,却摆出一副很感谢的样子,就差拍手叫好了。
我不悦。
最后,我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训了她几句,她在惊讶不已的神色中,威严稳重地离去。
——宋家表哥说的没错,她就是个巧言令色的小骗子!我很干脆的下了结论……然后,我忍不住回头,悄悄多看了她一眼。这年头,骗子大概都生得很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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